那古宅吗!我们已经快要把它忘了,不过我们马上就要穿过果园回到那里。果园为已故牧师于其暮年所辟。邻居见这位两鬓斑斑的老人还要种树,自不免要笑他,认为他已无望摘取果实了。但这反而使他种树的动机更加强烈,这时他全无利己之念,而只是一心想着施惠后人,——在这点上,许多更有雄心壮志的人都未必能够做到。但是说来有趣,这位年迈牧师在他跨入他九十高龄之前,居然从园中吃到了他手栽的苹果,而且还颇享用了几年,至于吃不了的,卖掉之后,又增添了自家岁入。每当我想起他在那悠闲的秋天午后,一个人穿行树下捡拾果子的情景,不禁令人感到心悦,这时他一边望着那给沉甸甸的果实压弯了的枝条,一边盘算着需要多少筐篓才装得下这么许多。他爱着园中的每一株树,好象它们都是他的亲生儿子。真的,果园这东西常能和人结成亲密关系,它的一切都使人萦怀系心。这里的果木也都成了“家”木:它们已失掉了林间的野性,因它们久经人的抚育,且又为人“服务”,于是已经多少受到了人的同化。另外这里的苹果树可说一株有它一株的个性,因而也就益发引起人对它们的浓厚兴趣。例如其中一株所结的苹果又苦又涩,另一株就如仁爱一般的甘美。一株鄙吝小气,唯恐它结下的几颗果子让人摘去;另一株则豪爽大方,不辞辛苦,尽量多产。另外果树所长成的种种虯蟠之状对熟悉它们的人也别有一番趣味:它们那枝柯盘屈、杈桠奋张的样子,不能不使人横生滑稽怪异之感。再有,这片苹果树攒簇的地方一度曾是一座田舍所在,而如今,只剩得破败的烟囱一具,兀立于长满榛芜荒草的地窖之上,试想还有比这景象更增人惆怅的吗?这些果树听凭着过往行人从它们上面去自由摘食,但是由于颇历变易,那果子吃起来甘甜之中不免是有苦味的。
所以当我终于成了这位老牧师果园的唯一继承人时——而这时仰赖我抚养的不过两三口人——我感到我实在找到了一桩世上最惬意不过的差事。这里整个长夏期间樱桃与红醋栗一直不断;秋天到来之后,它的背上载满着数不尽的苹果,所过之处,随风飘落。在那些悄无一丝声息的秋日下午,只要我肯凝神谛听的话,我往往能听到那大红苹果啪啪的落地声,这时并不是因为有什么风,而是果实熟透所致。苹果而外,便是梨子,摘收下来,盈筐满箧;还有蜜桃,遇到年成好时,真是吃既吃不了,存也存不下。成了极大的麻烦;即使送给人吃,也要花费很大的辛苦与筹措。不过辛苦虽然辛苦,因此而识得大自然母亲对人的优渥之厚与锡赐之丰,也算完全值得。这种感情或者唯有那四季如夏的南海岛民最能懂得,那里面包树、可可、棕榈、橘柚之属天然繁茂丰盈,从无告乏竭蹶之时;但是对于一个长期只习惯于城居而今天才投身到这座幽静古宅的居住者来说,他也几乎同样能领会这事的佳妙;他在这里所摘采的果实全不是他自己所栽,因此从我这非正统的眼光看来,这一切实在和伊甸园中的情形颇有类似之处。五千年来,一贯的说法总是,东西只有辛苦挣得的才适口。但依我看来(这话乃是根据我在清溪农场的躬耕体验言之),似乎还是上天的恩赐更佳。
当然毫无疑问,一个人如果肯在一片占地有限的小园之中投点轻微劳动,他的园蔬一定会比从菜农那里购来的更为鲜美。无儿无女的人如果也想懂得一点为父为母之乐,最好是亲自种一畦菜——不论是南瓜、菜豆、玉米乃至任何闲花野草都行——而且要自小至大,亲自浇灌。只要所种不多,其中的每一株苗便都会单独引起兴趣。我的园子恰当通往旧宅的两旁,那大小就正合理想。每晨只需一两个小时的劳动便已毕其事了。但是一天之中我却可能跑到那里去探望上十次八次,满怀柔情地默默注视着我那亲如子女的蔬菜,而那感情之深不曾亲与其人事的人是难以体察和想象的。天下最迷人的景物实在莫过于窥见一畦豆苗,坟然隆起,或者一垅豌豆,破土将出,于是远近依稀一抹新绿。不用多久,那可爱的蜂鸟已将被这里什么豆花的芳馥招引了来,这些精灵般的小客人竟不惜从我这些琼杯玉盏中啜吮花精蜜露,见了以后,我总是非常快乐的。夏天南瓜的黄花开时,更可以见到成群的蜜蜂潜入花内,恣意饱吮,这同样是令人心慰的事;虽然一旦等它们满载蜜糖之后,它们便要无迹无踪,不知飞回什么远处的蜂房;我的花园对它们的贡献不小,但却从来得不到半点报偿。不过我倒宁愿对这随风而逝的蜂群稍稍作点布施,因我深信,总有一些人会从中获益,另外世上的蜜也会有所增多,这对消弭人间的痛苦也许不无好处。的确,我自己的生活也会因此而更好一些。
讲起夏季南瓜,我想就其各类品种及其形体之美稍谈几句。它们真是千奇百怪,不一而足,以样式论,如瓮如瓶;以个头论,有高有扁;以花色论,有的单一素净,有的粲如贝壳;因而那花纹图样之美真是巧夺天工,任何一位雕刻大家都能从中学到不少东西。依我看来,我园中的这成百南瓜一一都值得用琼瑶如式雕刻出来,以存久永。如果上天肯让我发一笔财(虽然明知这事决不可能),那么其中一部分我将用以打制一套精致果盘,材料不是黄金便是细瓷,而外形则将取之于我那些手栽的藤蔓上的南瓜。这样用来盛装水果实在再妙不过。
但是我的灌园之劳所餍足的还不仅仅是对美的无尽追求。观看那弯脖子的冬季南瓜的生长也自别有一番乐趣。起初也不过那么小小一点点儿,上面还缀着枯花的痕迹,但是曾几何时,一个个早已肥肥大大,的溜滚圆,横七竖八地偃卧在地上,头钻进了枝叶底下,但那黄橙橙的大肚子却腆得高高,曝露在中午的炎阳之下。注视着它们,我不禁心中想到,凭我的努力,我总算做了一点真正的有意义的事情。我总算帮助给这个世界上添了一点新的生命。它们完全是摸得着见得到的实在东西,人的心灵既能把握又能喜爱。白菜也是这样——尤其那体大腰粗、心胸不可一世直到非得炸裂不可的荷兰大白菜——一旦我们竟能参与造化,把它培育出世,那也确是大大值得骄傲一番的事。不过最大的乐趣毕竟还在一个吃字:当它们热气腾腾于几案之上,这时我们将象那萨登大神那样,把这些蔬菜儿女完全吞到肚内了事。
【作者简介】纳撒尼尔·霍桑(NaltanieHanthorne,1804~1864),19世纪美国后期浪漫主义作家,三四十年代短篇小说集《故事重述》、《古屋苔痕》的出版问世,使他在美国文坛初露头角。1850年发表长篇小说《红字》,奠定了他成为美国重要的小说家的地位。此外,他还创作了长篇《七个尖角阁的房子》、《福谷传奇》、《玉石雕像》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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